一水竹陌

不系舟


        为了考察西部地貌,我曾前往云南腾冲。

        战后地质陈列馆迁回南京,矿物标本亟待补全。腾冲火山群因分布集中、矿藏丰富,有极大的研究价值。

        上绮罗村坐落于来凤山南麓,小镇田壑纡错,人烟稀少,鲜有外地游客。是以当我在村口遇见一位归国模样的青年时,不免有些惊讶。

        他身形颀长,西装领带,目光沉静,自有一种学者风度。我上前与他攀谈,得知他刚取得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得空归国,来这里寻找旧迹。

        他俯下身去,将一抔红土封于袋内,仔细收好,低声道:“有太多人被留在了这里。”

        这时我留意到他的箱子上铭牌,横平竖直,写着“庄无因”。

 

        我想起我知道他。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明仑读书时,校园里是有这样的说法的。生物系的澹台玮与物理系的庄无因,二人总被一并提及。

        暖玉温雅,冷玉沉静。澹台玮喜笑,大三便修够了四年学分,是萧子蔚先生的得意弟子,对时事也很有见解;庄无因则素来寡言,埋首于理论物理研究,眉眼间带着点淡漠的忧郁。

        明仑湖畔曾有一景。庄无因会坐在树下读一本济慈或华兹华斯,澹台玮则在他边上研究花草,二人偶有交流,笑容心照不宣。

        直到空袭撕裂天空,前线战况激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讣告频繁登报,暖玉不知何时也悄然遗落在了腾冲的土地上。

 

        提及读书岁月,他似是有些讶然,神情也柔和了一些。

        我提议去村里走一圈,他点头同意。

        路过中心小广场,上绮罗医院静静地立在马路旁。这里曾作为战时接收伤员的基地,无数战士长眠于此。而今抗战胜利已有三年,医院翻修为白墙黑瓦,不复昔日衰颓痕迹。

        单间病房外的院落里栽着一棵普通的松柏,抬望眼,可以看见院外湛湛青空。旁边山坡上有一片墓地,小路弯曲,绿荫掩映,青草覆地,是很好的地方,可以安息。

        庄无因伸手抚上松柏挺拔的枝干,伫立半晌,朝那个方向郑重地鞠了一躬。

 

        “他不完全认同玉石的比喻。”

        回程时我们走过另一条路。风吹过桦木林,卷起几片叶子,他沿着林间小道慢慢地走,神色依然是平和且宁静的:“乱世不藏玉。且未免多了些艺术加工。”

        “求真务实,很像萧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我不觉微笑。

        “也有一次,他以‘林中路’自况。”庄无因也微微一笑,看向前方,“——‘林中有两条道路,我选择了行人寥落的那一条。’”

        有段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我猜他想起了那段投笔从戎的日子。滇西战事愈发紧急,明仑征调四年级男生往前线翻译。澹台玮不在应征之列,却毅然入伍,也是选定了自己所行的路罢。

        太阳快落山,给满地落叶铺上一层金色,踩上去能听到沙沙的声响。行至林子尽头,入眼一片清浅池塘,一只小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临行前他对我说,‘我行林中路,你泛不系舟。’”他望着眼前景致,沉默了很久,“他文学课成绩一向很好。”

        《庄子·列御寇》里有名句,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我不确定地发问:“当真无所系?”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转移了话题,说自己将继续去普林斯顿研究所深造,“或有一日,殊途同归”。

 

        腾冲一行竟使我们意外产生了交集。能于此相遇本是缘分,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他回美国后,我仍在中国各地考察地貌,期间书信往来,自不再提。

        当时我们都满心以为,海晏河清近在眼前。

 

        后来形势不大好。

        知识遭诋毁,反右浪潮日益高涨。七月通告见报,孟弗之先生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在哲学系作了自我批判的发言,风骨大折。八月,中文系钱明经先生被抄家,书罪未穷,牛棚中“惟祈速死”,学界皆惶惶然。

        “届时已无文化存留,可资改革矣!”

        字句椎心泣血。

        他们本该是治世里做学问的人。平天下的理想曾伴随着炮火声南渡,辗转于东藏的路上,历西征未敛其锋芒,却在北归后被斗争的车轮倾轧。

        那时庄无因没有归国。听人讲他拿到了几项国际性的学术奖,却依然是寡言且疏离的。尘世的纷扰被隔绝在象牙塔之外,也没有自白。

        都说庄家中庸,深谙乱世明哲保身之道。有人称其精致,亦有人斥其利己。我眼前却浮现出他在上绮罗村湖边背诵弗洛斯特的《林中路》,以及获奖时如一的专注神情。

        “……既以我的中国传统为骄傲,同样的,我又专心致于现代科学。”

        无因,无因。

        行藏以道,出处因时,他一向是对政治极不热衷的。

        他的身上有道家的意蕴,无所凭恃,却也无意依附,一片风骨一颗丹心,悉皆隐没在无声的钻研里。泛不系之舟,纵其所如,眼中是万顷天地。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校礼堂匆匆一瞥,他正应邀发表一篇关于中国印象的演讲。

        他讲到祖国的教育、科研与医疗,细数廿载变化,语调从容——“最值得自豪的一点,是不屈不挠之‘精神’”,字句铿锵。

        演讲结束时,掌声很热烈。

        散会后我本想和他交谈几句,却见他被进步学生们包围,问了很多关于“保钓”运动的问题。他也耐心地一一作答,便作罢。

 

        年后我收到他寄来的信。

        中美关系尚未解冻,他仍奔走于各高校演讲,以中国精神示人。随信还附了几个物理学公式,简短介绍了他在规范场与纤维丛理论研究上的新进展。

        那时地质陈列馆已迁回北京,正式更名为中国地质博物馆,修整工作亦接近尾声。我闲时与他聊及北京今昔种种,他罕见地有些兴奋,询问起香粟斜街的胡同与什刹海的荷花。

        他还说,归国访问的计划已提上日程。字里行间可窥见二三萦怀,不似往日沉稳,倒平添了几分少年心性。信的末尾引来一句李义山,笔力清劲:“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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