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竹陌

悖论其二||特修斯之船：特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这艘船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原来的那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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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最终驳回了脑白质切除手术的建议，选择了更为温和的心理疏导治疗法，每天在特定的时间与路明非交谈。

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对已有逻辑存疑而产生的固执的探索欲，也许是试图挖掘出病人更深层次的心里诉求，也许只是单纯不希望看见路明非手术后空茫散漫的神情。

“这是苏茜，神经科副主任，负责领域是应激相关障碍和情感性精神障碍。”楚子航隔着桌子坐在路明非对面，将一张二寸证件照推到他的面前。

路明非点点头，回答得文不对题：“苏茜学姐，卡塞尔学院狮心会副会长，我一直觉得她挺漂亮的，自由一日的战场上单手提着巴雷特M82A1简直帅炸。”

楚子航对他的回应不置可否，摆出了另一张照片：“芬格尔，感染科医师。”

“这年头芬格尔都能当上医生简直天理难容。”路明非及时表达自己的忿忿不平，然后有些郁闷地打了个哈欠，“不过说真的……师兄你不用再和我对暗号了，因为根本没有一个能对上号啊！而且为什么我会产生一种慈爱的妈妈教自己失忆的智障儿子认识家里亲戚的错觉？”

——他还是叫楚子航“师兄”，即便在楚子航的引导下其他方面都有所退让，唯独对这个称谓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执着。

“……”楚子航听到他清奇的比喻，竟意外地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契合感，随即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除，推上了第三张照片。

“老大依旧如此风度翩翩。”路明非凑过去看了一眼，啧啧感慨，“如果老大是麻醉师我大概不会太惊讶……毕竟他靠微笑就可以迷倒一圈蕾丝白裙少女了。”

“……”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承认道，“他的确是麻醉科的。”

“……好吧。”路明非一时语塞，嘴角抽了抽，实在没忍住吐了个槽，“看来我们终于在南辕北辙的世界观上达成了一点共识。”

楚子航看着他蔫蔫的、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好笑。路明非有时候真的会给他一种似是故人来的熟悉感，但越是如此越让他觉得疑惑——这样一个鲜活的人，明明从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师兄，其实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路明非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缓缓道，“现在看来，我们眼中的世界每一个个体都是截然不同的。少数因素遭到颠覆的时候尚且质疑，当大多数因素都被否定了，你还能确保这是你所处的世界么？”

“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依然坚持相信你所看见的世界？”楚子航突然发问，语调冷肃。

路明非抬头，直直地看了楚子航良久，像是在判断着什么。楚子航回以平静的凝视，这时才隐约发现，面前那双因不自信而常常低垂的浅褐色眼眸骤然抬起的时候，里面复杂的情绪浩瀚如海水，深处翻涌着裹挟天地的浪潮。

最后路明非收起了白烂的笑容，轻声道：“因为我的船上还有一块始终不会被换下的木板。”

楚子航一愣，嘴唇翕动，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辩驳的言辞却像是凭空消失在了喉咙口，只能听到对方坚定而缓慢的声音继续响起：

“师兄你大概不知道……你是我的世界里唯一没有改变的因素。”

话音落下，楚子航呼吸一滞，寂静如同一杯瞬间被打翻的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来得及做出多余的反应，尖锐的铃声陡然划破凝滞的空气，苏茜在外面提醒他例行交谈的时间已到。

路明非神色黯了黯，却很快恢复了百无聊赖的状态，甚至还笑着向楚子航挥了挥手以示再见。

楚子航出去后不经意地回头，正看到路明非自我排遣地对着单向玻璃哈出了一团雾气，随后抬起右手，寥寥几划勾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维尼。

楚子航瞳孔微缩，脊背瞬间绷直，怔忡地立在了原地。

六旗游乐园。过山车。燃尽一切的火焰。

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却没有抓住。

苏茜将一切看在眼里，安静地递给了他一份文件，是路明非递交的探访六旗游乐园的书面申请。她道：“主动向中心申请定点户外治疗的患者，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结果自然是被驳回，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下。”

楚子航默然低头。申请书上的字迹清秀，一笔一划略显稚气，看不出什么遒劲的笔法或是锋利的棱角。

苏茜看着他的神情大抵能猜到他的打算，偏头问道：“但你还是决定通过这一申请？”

楚子航淡淡地说：“去游乐园也许能解开一些东西。”

“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苏茜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我们在改变他的时候，他也在借机潜移默化地改变我们，目标明确、有条不紊，甚至……精准隐秘。如果我当时没有按铃叫你，你有什么打算？”

“……”楚子航没有立刻回答，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他只是轻声道，“如果是他所希望我看到的东西，我尽力去看。”

·

北京的初夏已经带着袭人的热气，六旗游乐园里行人来来往往，花坛里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处可见抓着冰淇淋追逐嬉闹的孩童。

路明非对于自己居然真的被放出来溜达表现出了极度的难以置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总觉得身处活体观察实验的圈套里，目的是验证片刻的欢愉对多巴胺含量的影响进一步确定神经传导物质的作用机理”。

楚子航则一本正经地摇头否定，同时告诉他作用机理无非是下丘脑和脑垂体腺分泌出神经递质，作为NA前体具有α受体和β受体激动作用。

“………………”那时候路明非刚啃完一个薄荷味冰淇淋，炎炎夏季里听到楚子航式冷笑话，莫名感到有股强劲的凉风从脑后掠过，带着轰隆隆的巨震。

这才发现不是他的错觉。他们头顶上空，铁黑色的钢铁如同一条拧转身体的巨蛇，陡峭地升入大约50层楼的空中，猛地折返而下，随之而来的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全世界速度最刺激的过山车，高度150米，时速最高250公里。”楚子航说。

路明非抬头看着它，露出一个略带怀念的笑容：“中庭之蛇。走走走，师兄我们去排队。”

他率先冲入了排队的人群，回头见楚子航还站在原地，便隔着拥挤的人流冲他挥了挥手，笑着喊道：“师兄你别告诉我你喜欢的项目真是‘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

楚子航看着阳光下他兴奋的模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穿透重重回忆，在某个特定的瞬间追上了他。

他收敛心神，抬步走了过去。

—TBC—

本章又名如何对悖论破而后立花式告白【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