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竹陌

【鲲湫】十五中元

一、

灵司湫坐在案前翻着生死簿，单手支着下巴，银色长发懒洋洋地垂在地上，一袭红衣艳如海棠。

“下殇者三百六十三，夭亡者七百九十一，寿终者四百三十，客死者五百零四，凶死者……地官诞辰，中元赦罪。癸亥年七月十五。”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落在七月十五的字上，静默片刻。而后有些无趣地耸了耸肩，合上了那一本生死簿，空气里飘落细细的灰尘。

“走吧，该去看看老朋友了。”

他缓缓站起身，一群黑猫自觉地跳下了他的膝盖，亲昵地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阴阳双鱼锁缓缓旋转，如升楼大门打开时带出阴冷的气流，引得生息灯里的火苗绰绰跳动。

他踏上了岸边唯一的龙舟，船尾肃立的三手对他低低地鞠躬，而后悄无声息地摇起了橹，悠悠然驶向前方。

四周雾气蒸腾，天地一孤舟。

距离上一次来此，似乎又过了好些年了。

他慢悠悠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竹节虫，漫不经心地将六足根根折下，面色淡漠地想道，人界的中元鬼节不是这样的。

少年时期那段模糊的记忆里执拗地保存了河灯的意象，它们繁密地点缀在河上，微风起时烛火摇曳，像是倒映着漫天的星光。

在人界的传说中，河灯可以给亡灵指引向西的路，却从未有一盏抵达这里。

“人间可是个好地方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在和谁说话，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那根竹节虫制成的烟静静地燃烧着，烟芯处偶尔会跳起细碎的火星，是暮色四合的北冥云海上唯一的光。

指尖绕起悠长渺远的烟雾，又在广阔无边的天地里消散。

“回去吧。”

等到零星的红光闪灭，最后一丝烟火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复归冥冥。面具上那只用毛笔画上的独目此刻微微垂下，看不出心情。

三手重新摇起了橹，不声不响。

回到如升楼时，黑猫们不见了，凭空多出一张老旧的麻将桌，和三个搓麻将的灵婆——还是上任灵婆的模样，灵司湫后来才知道，黑猫们会变化的对象就那么寥寥几个。

自然的，牌依然是那一副牌，它们会变化的牌路也只有一种。

一筒，六筒，三筒，四筒。

一路三思。

明明一切都是早已设好的局，偏偏要做出命运使然的样子，似真似假地给出最虚无的劝诫——上任灵婆倒是真担得起她自嘲的那句“我只是个生意人”。

知道与否，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清一色。”

他没有落座，站在椅子后，微弯下腰，神色恹恹地将牌推了出去。黑猫们似乎看出主人的心情不太好，乖巧地变了回来，徘徊在他脚边。

他在空旷的大堂里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黑暗。

二、

「北冥独居者，孤处如升楼，看守通天阁。」

三、

漫长的岁月实在是太无趣，灵司的日常算来算去也仅有三个。一是来来回回地和四只蠢萌的黑猫搓着同一圈麻将，二是来来回回地翻看生死簿上的名字和千奇百怪的死因，三是来来回回地在通天阁里游荡，看那些小小的、沉睡着的灵魂。

这样单调而重复的动作，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几百年。

从一开始的诧异欣喜，到茫然惊惶，再到心如死水、无喜无悲，甚至到最后，都忘记了自己当初这么做的目的。

只是每每在通天阁某层某排高高的架子前停下脚步，总会下意识地心悸。

——那个玻璃缸里只有澄澈的水，晶莹剔透犹如水晶。

除此再无他物。

知天知地的灵司湫掌管世间一切生灵的生死，可是偏偏找不到这个名字。生死簿上没有，通天阁里没有，如升楼每一个走廊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台阶上都没有。

鲲。

北冥之鱼，虚无缥缈得就像一场逍遥的梦境。

——怎么会不存在了？那分明是他亲自为他取的名字。

他该是一只小小的灵魂，通体艳红游弋天地，像火焰般燃尽世间禁制。

他的头上该有尖尖的犄角，却从不会伤害他爱着的人们。

他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背负青天，莫之夭阏，适于南冥。

灵司湫突然就明白了。人界的中元鬼节，大概更适合祭奠那些死后不入轮回的灵魂。

河灯熄灭的那一刻，便永远消散了。

“鲲。”

寂静的阁楼里响起一声低哑的轻唤，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尾音，再没了年少时的张扬。而后，有雨滴淅沥落下，地面上水渍绽开如同褪了色的海棠，沉睡的小鱼们未曾惊动半分。

面具上的那只独目依旧空洞平静，一眨不眨，看天地寂寥。

四、

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命运终究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许以鲲人类的生命，留给他们浩瀚的荒芜。

“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

“我们永远无法还清剩下的……”

灵婆的话在一句一句应验。那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家伙，早就将一切看得通透。

第八百年的中元，湫站在北冥翻涌的云海边，迎接那一叶舟。

他的头发已经很长，未绾流泻一地霜华，脸庞却依旧是少年的模样。

他伸手，引着椿走上通天阁的台阶，一路静默无话，如同这么多年不紧不慢的时光。

时间真的太久了。久到垂垂老矣的心再无栖息之处，一任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不知何处的风拂过如升楼门口的两盏生息灯，火光倏忽熄灭，又立刻重燃起，照亮了两边的楹联，像是一个亘古的轮回。

“是色是空，莲海慈航游六度。不生不灭，香台慧镜启三明。”

-FIN-

私设：
°鲲的命是他人给的，死后灵魂永远消散。
°六十一癸亥，湫在生死簿上找不到鲲，因此每六十年在人间的鬼节去云海等一盏河灯。

°黑猫只会一副牌。

°一句话变甜：
生死簿：大人你在我这儿肯定找不到鲲啊……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嘛……